我看過別處的人們挑柴的模樣——有的直接將長長的柴火綁成一捆,然后放在肩上扛回家或拖回家;有的地方也用扁擔,但是扁擔兩頭的柴火是豎著放的。而我們這邊,扁擔兩頭的柴火,是橫放的。所以我們砍柴的時候,會將太長的柴火砍成一段一段,然后綁成兩捆,用扁擔挑著。
我們的扁擔,一般是用竹子做的。兩頭尖尖,中間扁扁。扁擔對于我們來說,是很重要的農具之一,家家戶戶都有。
父親的手很巧,8歲那年,他給我做了一條小扁擔。父親將竹子的竹梢砍掉,右手將磨得锃亮的柴刀對準了竹根部,左手對著柴刀背面使勁拍一下,竹子便開裂了。他兩手各抓住竹子的一邊,一用力,只聽見“刺啦”一聲脆響,原本圓滾滾的竹子,便成了兩半。只見父親手中的柴刀上下翻飛,不斷地砍、削。不久,兩根大小不一、長短不一、兩頭尖尖的扁擔便出現在眼前。
我看著那比我高一點、跟我巴掌差不多寬的扁擔,歡喜得緊。我的小扁擔一面白白的,似乎能聞到筍的清香;一面青綠色,有一股淡淡的竹香。
過了幾天,我扛著這根嶄新的扁擔,跟表哥表姐們一起去砍柴。小小的扁擔,讓我覺得自己瞬間長大不少——從此之后,我的肩上也能挑起生活的風雨。
第一次去砍柴,是在一個夏天。我跟表哥表姐們要去的地方離家很遠。去時,炙熱的陽光,似乎要將我們烤出油來。等進入樹林,瞬間感覺暑氣全消,被汗水浸濕的衣服涼沁沁的,不禁舒服地嘆了口氣,感嘆“夏木陰陰正可人”。
雖然之前已經用過柴刀割過草,但砍柴則需要更大的力氣。我因刀法不好,右手食指根部很快就起了一個水泡,火辣辣地疼。待砍到一半的時候,天忽然下起大雨來,我未免心慌意亂,跟著大家將自己砍的柴放到一起,準備捆綁后挑回家。
我第一次捆柴,怎么捆也捆不好,急得淚流滿面卻不自知。表姐們熟門熟路地捆好了自己的柴,又過來幫我將柴捆好。我挑著小小的一擔柴,緊緊跟在她們后面。因為柴火不重,我將背挺得直直的,扁擔的兩頭安靜地在我的兩個肩膀之間轉動。我看到前面表姐她們的扁擔都是彎的,兩頭下沉,走路的時候肩上的扁擔彎曲起來像只蝦子。
夏天的雨是過路客人,一陣風似的來,又一陣風似的走。被淋濕的衣服,也很快就干了。我們走在回程的路上,談天說地,像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鳥雀。
雖然我挑的柴火很輕,但第一次挑擔的肩膀實在稚嫩,不久就感覺疼了。但倔強的我不愿意吭聲,只是扁擔在肩膀上換來換去的頻率高了。
回家后,父母親并沒有對我砍柴的事情過多關注,在農村,有很多比我小的孩子早就出去砍柴了,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。只是晚上我說肩膀疼的時候,母親掀開我的衣服看了一下,說紅腫了,她又看到我手上的泡,眉頭皺了一下。后來,她在我的肩膀上和手上起泡的地方,抹了一點什么油,她說:“明天就好了?!?/p>
自那之后,那根扁擔跟了我很長一段時間。我漸漸長高,力氣越來越大,扁擔卻還是小小的,短短的。而我挑的柴火越來越重,這根扁擔終于也跟別人的扁擔一樣,彎成了一只蝦的模樣。
后來,父親又給我做了根新扁擔,因為我已經能夠挑起更重的擔子。我的第一根扁擔,便落到了妹妹的手里。它的臉早已經褪去了青色,過去有點粗糙的兩頭,已經被磨得光溜溜。
新扁擔發著綠光,看得人心生喜悅;舊扁擔發著幽光,上面留著我過去的歲月和風雨。我囑咐妹妹好好用,她鄭重地點頭,好像接過了什么重要的東西。
從小學到初中,只要是不上課的日子,我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砍柴。那十幾年間,扁擔是我最親密的伙伴之一。我們一起挑著風沐著雨,挑著艱難的歲月。它總是安安靜靜地臥在我們的肩頭,負重的時候則沉默不語,只是繃緊了身子,在我們的肩頭唱“哼哧哼哧”的歌。我不知道扁擔是否也曾如我般痛苦過、埋怨過,不知道它是否也想逃離烈火烹油般的生活。它只是默默地陪伴了我一年又一年,什么也不說。
它的容顏,由青綠可愛變成了滿臉黃褐斑。它的脊梁,由挺直堅韌變得彎曲松脆。而我,由一個小小的姑娘,慢慢長大,經過風雨的淬煉,成了一個滿臉風霜但經得起各種考驗的人。
我老家房子前些年已賣給了別人,別人已經蓋了新房。正月里回去拜年,我站在遠處看別人的新房,恍惚中,我看到我的小扁擔靠在門前墻上。我用目光撫摸它不再年輕的容顏,然后我眼睜睜看著它被人投入灶膛里,化為灰燼。但我會永遠記得它來過我的世界。它在我舊歲月里,它在我的夢里。
小小扁擔長又長,擔著風雨和歲月。